古斯茂的眼泪与糖果

厦门大学南洋研究院副教授    张淼

在刚刚闭幕的东盟峰会上，东帝汶正式加入东盟，成为这一地区的第11个成员国，也是最后加入东盟的东南亚国家。签约仪式上，东帝汶总理古斯茂激动落泪；仪式之后，他在媒体通道向记者分发糖果，把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与荣耀慷慨分享。79岁的他，带领着一个曾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的年轻国家走向独立，而如今，他再一次带领东帝汶走入区域合作的核心场域。古斯茂的眼泪与糖果，正是他长达半个世纪征途里的酸甜百味。

东帝汶于2002年正式建国，是个刚满23岁的年轻国家；而古斯茂的独立斗争，则可追溯到独立前25年。东帝汶的近代史与殖民息息相关。葡萄牙人16世纪抵达，18世纪确立殖民统治。20世纪70年代，葡萄牙国内爆发康乃馨革命，新政府启动去殖民化进程。东帝汶作为葡萄牙在亚洲为数不多的殖民地之一，迎来了短暂而宝贵的自决窗口。

然而，好景不长。1975年12月，印尼军队以数万兵力占领东帝汶，“焦土政策”点燃当地民族觉醒。仅有约2000名战士的东帝汶武装（FALINTIL）从此转入长期游击战。从那一刻起，古斯茂走上了独立运动的前线，并逐渐成为抵抗力量的中间与灵魂。

那时的他，也是不过30岁的热血青年——写诗、画画、爱摇滚。他甚至给自己取了个和美国乐队同音名字——“夏纳纳”！既有摇滚的顽皮，也有革命的浪漫；既像少年人对世界的挑衅，也像理想主义者对自由的告白。

1992年，他被印尼军队俘获，被判处无期徒刑。在雅加达的监狱里，他靠有限的条件继续指挥抵抗，也自学英语、印尼语和法律，空闲时仍旧写诗和作画。对于东帝汶而言，古斯茂兼具“曼德拉的坚韧”与“莎士比亚的文心”，成为通往自由之路上不可替代的精神灯塔。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区域政治版图大为变动。印尼总统苏哈多下台后，继任者哈比比推动解决东帝汶问题。在联合国主持下，1999年举行全国公投，压倒性多数选择独立，古斯茂也获释放。随后的三年联合国托管，让东帝汶逐步回归正常国家；2002年正式建国之日，古斯茂成为首任总统。

建国之后，他又开启了另一场漫长的“战役”——加入东盟。自独立之初，东帝汶就立下了加入东盟的决心，希望通过区域经济合作破解国内市场狭小、生活成本较高、就业不足的困境。2011年，东帝汶正式递交入盟申请，但因部分东盟成员国对东帝汶经济基础和行政能力心存疑虑，迟迟未能达成共识。

2025年，经历了长达14年申请、20多年准备后，东帝汶终于正式入盟。古斯茂当场落泪——对他而言，这场战役的艰难，不亚于当年的独立斗争，而吉隆坡，或许成了东帝汶的“福地”。

在本次峰会现场，这位曾经叱咤山野的游击领袖，如今却像个淘气的大叔：他一会儿平和幽默，一会儿又摆出少年般的顽皮动作。昔日“钢铁直男”的硬汉锋芒，被他用糖果和顽皮轻巧化解。他用最朴素的方式，解构了一个国家的艰苦命运，也解构了自己半个世纪的坚持。糖果，是东帝汶能拿出手的最真诚礼物，也是古斯茂此刻情绪与智慧的具象。

今年4月，受到了现任总统奥尔塔的邀请，我第6次来到这个年轻的国家。首都帝力依旧是碧海蓝天，市区道路比前几年又更平整。总统府工作人员告诉我，中国工程队自独立之初便参与东帝汶国家建设。从总统府大楼到国会大厦，从外交部大楼再到帝力主要街道，中国工程队带着真诚和友谊，在这里默默耕耘，与这个年轻国家共同成长。

学术会议结束后，我们受邀前往总统府进餐。令人惊讶的是，总统府的主厅竟然名为“东盟厅”（ASEAN Hall）！墙上整齐陈列着东盟各国领导人来访的合影。奥尔塔总统兴致盎然地逐一向我们介绍这些照片，如数家珍。对于一个主权国家而言，东盟已在其国家认同中留下了深刻而清晰的印记。

晚饭后，奥尔塔总统开着他标志性的蓝色小敞篷电车，亲自送我回到酒店。车子是中国制造，他笑着说。在帝力温柔的晚风中，他谈到了他与安华的友谊，以及对吉隆坡峰会的期待，语气平静却笃定。我能从他的眼里看见，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东帝汶，都在义无反顾的向前。

如今，古斯茂与奥尔塔的梦想都已成真，但东帝汶的国家建设才刚刚起步。这个人均GDP仅有1393美元的新兴国家，虽拥有丰富的油气资源，却必须面对破除“资源诅咒”、推动经济多元化、提升国家治理能力的诸多挑战。东盟给了舞台，但前路依旧漫长。

站在新起点的东帝汶，带着眼泪淬炼的坚韧，也带着糖果般温暖的善意，继续向未来走去。

（《鹭岛南望》是厦门大学南洋研究院团队就马来西亚及东南亚相关国际问题共同撰写的评论文章专栏。本文是系列评论的第60评。文章仅为作者个人观点。）